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腊月初四西直门外废窑厂,戌时三刻的雪粒子如碎玉砸向陶瓦。
王巧儿裹着灰鼠毛领青布棉裙,鬓角竹刻铁锚纹发簪随动作轻晃,湘妃竹簪头嵌着半粒青白瓷珠,与耳坠碎瓷片相映。
十六岁的瓜子脸沾着炭灰,却在炉火下透出专注的光。
「陛下,耐火墨成了。
」她掀开木箱,十二枚火焰纹墨锭散出松烟与樟脑气息,「每斤松枝取半两烟,加了景德镇高岭土。
」墨锭侧面螺旋纹由竹刀刻就,边缘毛糙处凝着暗红血痂——那是昨夜赶工时的刀伤。
朱厚照接过墨锭,触到她指甲压出的凹痕,忽忆起昨日豹房,她伏身改雕版时,小臂淡褐墨渍与围裙旧斑连成烟地图。
「前膛药室?」他问。
王巧儿从围裙摸出木质袖珍算盘,乌木框烙着「铁锚」与「工」字,枣木算珠经棉油磨得发亮。
「长一尺二寸,阔三寸七分,缩尺后容三钱火药。
」算珠碰撞声中,腕间银质缠枝莲手环轻响——那是匠人未婚时的素饰。
※※※
「点火!
」王祯铁拐杖击砧,火星溅上补丁围裙。
匠人抬起佛郎机母铳残件,铜锈剥落处显「正德元年」刻痕。
朱厚照盯着蜡模推入窑炉,看王巧儿用耐火墨在模壁画螺旋纹,袖口滑落露出腕骨,细瘦如柴却握笔稳如铸刀。
「能抗千度火?」他问。
「能。
」她头也不抬,睫毛沾着雪粒子,「铁锚堂的人,比墨还耐烧。
」忽然抬头,目光撞上他凝视的眼神,又迅速垂落,算珠在指间拨得飞响,「民间叫《天工开物》「铁锚经」,说比《鲁班经》灵验。
」
※※※
蜡模融化的青烟里,王巧儿忽然咳嗽,棉布口罩滑下,露出被油烟熏黄的指尖——那口罩用废书页叠成,鼻梁别着细铜丝。
朱厚照解下狐裘围巾递去,她双手接过后退半步,明黄穗子扫过粗布围裙,像金枝擦过顽石。
「明日送樟脑来熏肺。
」他说。
她攥紧围巾点头,海龙皮触感陌生却暖,想起祖父说的「避尘帛」。
远处匠人搬运铜料的号子声传来,她忽然想起什么,从围裙摸出油纸包:「炒瓜子,陛下尝尝。
」
※※※
子时初刻,首尊螺旋纹炮管出炉。
王祯用铜制卡钳量过,老泪纵横:「只差半分!
」朱厚照抚过尚烫的炮管,螺旋纹如凝固的火舌。
王巧儿将铅弹放入炮膛,珠子般滚到底,她眼中亮起星火:「这样的炮,能打穿鞑靼的牛皮盾。
」
「巧儿,」他轻声道,「将来火器成军,朕要给铁锚堂……」
「匠人只要吃饱饭,」她打断,指尖摩挲算盘边缘,「能传手艺给子孙。
」忽然抬头,与他目光相触,又慌忙低头拨珠,算珠声里混着心跳。
※※※
雪停时,东方泛白。
朱厚照登车回望,王巧儿立在窑厂门口,青布裙被晨风吹得扬起,露出半截「两截裙」的劳作形制。
她抬手拂发,竹簪在晨光中闪过,围裙墨渍被雪水洇成奇异纹路。
「陛下,明日开炉祭炉神……」她话音未落。
「朕去。
」他斩钉截铁,马车轱辘碾过积雪,「亲燃炉香。
」
她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,指尖抚过围巾边缘的明黄穗子,忽然想起他摸墨锭时的神情——像匠人看一件得意的活计。
算珠在掌心轻轻滚动,她轻声哼起新编的《匠作谣》,曲调里混着铁锚堂的号子,和着初升朝阳,融碎了最后一片残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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