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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,还请大师赐教!”
云韩仙豁出去了,涩涩道,“我娘亲为何对一个叫‘阿呆’的人念念不忘?”
方丈浑身一震,沉默半晌,凄然笑道:“你不要误会你娘亲,她是我的表妹,也是我青梅竹马的恋人。
棠棣之战前,我怕她有事,将她从乌余接出来,为掩人耳目,接受你爹之聘,和寡母三人一起躲进云府。
你爹无意中看中其美貌,千方百计逼娶,还诬赖寡母偷东西,把我们打了出来,寡母很快伤重不治,而她为筹钱帮我,只好屈从。”
“我那时年少无知,并不理解她的苦心,对她大发雷霆,不顾而去。
因为势单力薄,她的身份又特殊,根本不敢申冤,我只好四处流浪,在蓬莱山下正好碰上师傅,他指引我遁入空门,并收我为徒。”
云韩仙没想到心目中神一般的爹爹会做出这种事情,思前想后,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寻,娘亲恨他至此,岂是爱与不爱能解释。
她羞愧难当,沉默良久,沉吟道:“请问大师俗家名字是……”
“韩清池,如果没有想错,你的名字,应是你娘亲将我的姓嵌入得来。”
灯火陡然明亮,将方丈脸上的水光照得清清楚楚。
云韩仙心中酸楚,突然拂衣而起,深深一拜,正色道:“还请大师看在我娘亲的面子上,在我死后一把火烧个干净,把骨灰撒在这院子的桃树下。”
方丈双手合十,长念一声“阿弥陀佛”
,张了张嘴,却无言以对。
云韩仙说了这么许多话,似乎极其困乏,哈欠打到一半,身体便软软往下滑,方丈作势要继续输入内力,她轻轻推开,半闭着眼睛强笑道:“大师,你的内力来之不易,别浪费在将死之人身上,能活到今天,特别能遇上阿天,我已经很满足。”
她眼中的光芒渐渐散失,声音近乎呓语,“我不行了,我只希望……死的时候……阿天看不到……他会受不了的……我喜欢他……他也喜欢我……”
“他的身体本应静养,不能再耗费心神,多活动一刻便少活一刻啊!”
乐游看着在屋檐下奋笔疾书的云韩仙,忍不住深深叹息。
乐乐没有答话,噙着泪,赶着把一支新的墨条拿过去,对好水细细地磨。
乐游不忍再看,负手慢慢踱了出去,唱起一曲苍凉的调子,歌声直遏云霄。
云韩仙心头微微颤抖,对她露出灿烂笑容,“乐乐,我们画个灼灼桃花如何?”
也不等她回答,云韩仙拖曳着脚步踉跄而去,乐乐愣愣跟了上去,走到桃林小径入口,云韩仙驻足回望,目光定在若隐若现的天柱峰上,嘴角高高弯起。
俯身抓起一把花瓣,云韩仙用力揉了揉,把花瓣撒向天空,留下满手的粉和香,她突然疯狂奔跑,跑进小院,也不理会众人,径直扑到案几前,提笔挥洒。
乐乐悲伤的目光中,《灼灼桃花》几乎在瞬间完成,云雾袅绕的天柱峰下,是漫山遍野的桃林,桃林小径上,两人手牵着手缓步而行,走在前面的那个昂首挺胸,似得胜还朝的将军,前方,灼灼桃花中飞出一道屋檐,似一盏明灯,照亮两人回家的路程。
把屋檐勾勒完,她把笔一扔,轰然仆倒。
一个瘦小的人影斜里冲出来,用力将她背在身上,乐乐定睛一看,从那满面水痕的遮掩下认出来人,连忙扶住韩夫子,两人同心协力将人送到床上,来人擦了擦脸,掉头要走,乐乐连忙叫住他,“霍小胆,不要走,你来整理夫子的画吧,这些我不懂。”
霍小尧默默点头,打水将手脸洗得干干净净,以近乎凝重而虔诚的表情,将一幅幅画研究整理好。
画过《太平图》和《灼灼桃花》之后,云韩仙的景况便一日不如一日,她又坚持着上了几日课,实在没办法挪动脚步了才罢休。
乐游祖孙干脆住到她家里,到底人命关天,乐游也不敢轻慢,每天变着法子开续命的药方,云韩仙初时不肯喝,被他拿银针出来吓唬一顿,想想比起死后成为全身千疮百孔的刺猬,喝药还是要死得好看一点,这才拧着眉头,捏着鼻子,把那奇奇怪怪的黑汁灌下去。
也许是知道清醒的每时每刻都弥足珍贵,只要有一丝清明,她就会挣扎着爬起来,趴在屋檐下的案几上,抓起画笔疯狂地作画。
她画的东西很多,蓬莱山、蓬莱寺、书院、翠绿的竹林、墙头的灼灼桃花、小江小海,画得最多的,却是一个永远昂首向天的男子,他壮硕异常,有时怒发冲天,有时哈哈大笑,有时满脸髯须,只余虎目圆睁,有时面容整洁,英伟异常。
倦极了,她就趴在案几上,望着柴扉外的崎岖小路,默默进入梦乡,等到醒来,她又摸到画笔,把无望的生命用最浓的墨抒写。
日继以夜。
靠着乐游的药苟延残喘到现在,她的良心备受熬煎,药材都极其珍贵,每一碗药,都能让一个贫苦人家过上一年的好日子,这样的恩德,要他如何承受。
她心愿已了,相信秋水天回来会明白她的心意,好好地活下去。
于是,三天前开始,她趁乐乐不备,把药偷偷倒进台阶边的兰花丛里。
三天没有喝药,果然愈发困倦,第一天还能醒两个时辰,到了第二天,便只有午后阳气最盛的时候意识清楚一会,只是,连抬手的力气都丧失了。
即使是盛夏,午后的阳光仍让她觉得冷,她眯缝着眼睛看向天空,阳光在她长长的睫毛遮掩下幻成七彩的颜色,有的比爹爹砍头时喷出的血还红,有的比哥哥狰狞的脸色更青,有的比自己小时候和娘亲一起栽下的菜苗还绿,有的比那人身上千金一匹的云彩缎还蓝……迷离中,阳光又幻成秋水天眼底的火焰,火焰燃起时,有暗香盈满自己心中。
是什么声音穿林过花而来,在她耳际低低徘徊,是那对黑翼蝴蝶的缱绻歌声,还是风的呜咽,溪流难舍的离情,她嘴角用力弯出一个弧度,用轻颤的手指摸到案上刚完成的一幅画,画上,秋水天一身戎装,笑容狂妄,一手按在腰间大刀上,一手挥舞在空中,似在指点江山,威风凛凛。
仿佛整个身体轻盈起来,随着阳光舞蹈,她看到娘亲在向她招手,看到爹爹垂头丧气地跟在身后,看到披头散发的大娘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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